蘿拉

可是國王沒穿衣服呀！
David Steinberg 原著（COMES NATURALLY #123, May 31, 2002)
周志芬翻譯，何春蕤校訂



近來只要講到戀童癖，你好像只有兩種立場可選：不是贊成，就是反對。你若不是認為戀童癖對我們的孩子、對基本倫理、以及對一個穩定而正常的社會而言是個散佈極廣而又快速逼近的威脅，那你就是一個想要盡可能幫助成人與兒童建立性關係的戀童癖辯護者。就這麼簡單，非黑即白。

至少，那些針對雷雯（Judith Levine）的新書《對未成年人有害：保護孩童遠離性的同時所會造成的危險》（Harmful to Minors: The Perils of ProtectingChildren from Sex）煽起惡意論爭的人就是要我們這樣相信。

當我們被日復一日新聞報導中牧師非禮年輕教友的消息疲勞轟炸時──還包括大家對兒童色情、青少年性行為、以及年輕人越來越能透過網路接觸到色情圖像等等問題的關切──我們很容易落入一種集體恐慌的狀態，想要去保護兒童遠離可能有害的、被強迫的性經驗。不足為奇的是，在這恐慌逼近的時候，有一些人早已準備好要抓住並操控我們潛藏的恐懼，以便能達成政治、神學、甚至財金等方面的目的。


一談到「性」，美國就成了一個嚴重分歧的國家──這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了。無疑地，有一場重要而且熱烈的文化戰爭正在兩組人馬之間展開：其中一組人馬主要將性視為一種驚人的、擴張的、極度蔓延的、多樣化的機會，有助於發展關係、自我表達、以及個人成長；而另一組人馬則主要是將性視為一種既黑暗又危險的力量，認為它得為傳統家庭型態、性別角色、以及道德絕對價值之持續或傾頹負起大部分的責任──她們認為性是一種危險的力量，除非它被教會或國家之類的組織加以堅定而嚴格地限制和掌控，否則它將使我們陷入道德和社會的混亂失序。

雖然說口水戰是性倡導者與性恐懼症者的辯論中必然會付出的代價，可是針對《對未成年人有害》一書所引發的論爭卻使恐慌與憤怒到達了一種很不尋常的狂烈的程度，性的戰爭也不過如此。在保守派的廣播脫口秀主持人史列辛格（Dr. Laura Schlessinger）、美國關懷婦女之羅伯騎士協會（Robert Knightof Concerned Women for America）、以及明尼蘇達州眾議員兼州長候選人保蘭帝（Tim Pawlenty）的領軍之下，2002 年4 月初發起了一項運動，其目的不是要駁斥《對未成年人有害》一書的內容，而是要在一開始就阻止這本書的發行，因為這本書的發行者乃是明尼蘇達州州立大學出版社（University ofMinnesota Press），而身為由公家投資的明尼蘇達州州立大學的附屬部門，它本來就應該接受政府的審查與控制。


「這是一本病態的書，而發行這本書的明尼蘇達州州立大學也同樣病態」，賓州蘭開斯特某家報紙的社論版如是說。保守派脫口秀節目「野蠻國家」（Savage Nation）的一名聽眾也寫道：「你們學術界的人都是一群反家庭、反美國、支持恐怖份子的社會主義白痴」。里歐（John Leo）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當中也將雷雯貶為「戀童癖的辯護者」，認為她的目標是要使戀童癖在知識界獲得尊重。

到了 4 月底，明尼蘇達州州長范度拉（Jesse Ventura）的辦公室已經收到19,000 封內容幾乎一樣的電子郵件，它們都極力主張銷毀《對未成年人有害》一書，並且認為那些選擇發行此書的人應該被開除。此時，書本根本尚未送到書局，大眾也還沒能親身看看這本書究竟在說些什麼。

明尼蘇達州州立大學出版社回應這起論爭的方式就是立刻為這本書定製再版──整整10,000 冊，與一開始保守印製的3,500 冊形成強烈的對比（這本書光是發行前的預購量就升到亞馬遜Amazon 暢銷書排行榜第14 名）。然而 ---令全國作家聯盟（National Writers Union）、美國出版協會（The Association ofAmerican Publishers）、美國大學出版社協會（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University Presses）、以及美國圖書館協會之知識自由辦公室（The Office ofIntellectual Freedom of the 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等團體大為驚愕的是，明尼蘇達州州立大學行政部門回應的方式，卻是在明尼蘇達州立大學出版社的編輯政策之外又訂立了一項特別的外部審查，完全無視於《對未成年人有害》一書早已接受了歷時兩年的發行前審查──而且也已經得到一組又一組的編輯和外界專家的熱情背書認可。

雖然明尼蘇達州州立大學出版社只把大學規定的審查視為一道確認其現存政策的手續，可是大學對政治壓力的回應是如此地戒慎恐懼，其他出版社──包括學術界的和主流界的──未來在考慮具有性爭議的稿件時必然也會感覺到同樣的戒慎恐懼。如同反對檢查制度全國聯盟（National Coalition AgainstCensorship）所提出的，如果讓出版社受到特別鉅細靡遺的檢查以回應出版前的反抗聲浪，這將會使得學術自由逐漸在無形中受到戕害，而且「等於在清楚告知大學出版社… 每次只要它們膽敢去發行刊物、探索具爭議性的議題，那它們就得面臨嚴苛的檢查。」

儘管它的批評者是如此激動地主張，但《對未成年人有害》並不是一本關於戀童癖的書，相反的，這本書是在認真看待未成年人的「性」。它的基本前提是：性在本質上並不會對未成年人造成傷害，它對未成年人和成人都是「一種工具，有助於自我認識、愛、治療、創造、 冒險、以及對活著抱持強烈的情感。」《對未成年人有害》因此鼓勵成人採取正面的、有幫助的態度來看待孩童與青少年在發展中的性，並且將年輕人的性視為恩賜而非詛咒。雷雯說：真正對未成年人的性發展有害的，乃是企圖將未成年人隔離在精確的性知識和有意義的性經驗之外。人們雖然越來越熱烈地在做這方面的努力，但終究是徒勞無益。

雖然戀童並非此書的主要重點，但《對未成年人有害》的確有意從事實的層面來檢視主流媒體報導所煽動的有關戀童癖、陌生人綁架案、以及網路色情的誇大不安。雷雯查閱了廣泛的科學研究資料，這些資料都挑戰了許多人對戀童癖、以及未成年人與成人之間性關係所普遍持有的想法。就像其他被媒體所膨脹的性恐慌一樣，人們所認定的「事實」往往與現實世界中發生的情況沒什麼關聯，而藉由這些嚴肅的研究資料，雷雯不斷地穿越幻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

舉例來說，你知道那些我們稱之為戀童癖的人──這些成人主要感受的是來自未成年人的性吸引力──數量相當稀少，只佔人口的不到1% （有些報導說是1%的十分之一）嗎？你知道極大多數的戀童癖者從未做過任何具體傷害孩童的事情嗎？你知道極大多數真正在騷擾孩童的人根本不是戀童癖者，而是那些生氣罵人的父母、繼父母、以及其他只關注自己而對孩童沒有「性趣」的親人嗎？你知道那些被判猥褻兒童的人是所有罪犯當中重複犯罪比例最低的一種嗎？和整體犯人74%的重複犯罪率相較，猥褻兒童犯只有13%會重複犯罪（心理治療之後只剩7%）。你知道嗎？根據研究顯示，那些曾與成人發生過關係的未成年人長大之後，很多人並沒有因為這些性經驗而在心理上留下具有破壞性的結果。你知道嗎？有很驚人比例的成年人能以正面的態度談到他們早年與不同輩分的人所發生的性經驗。


以上所言不應該轉移我們對兒童性侵害這個重要議題的關心，也不應該使我們忽略掉未成年人與成人之間的性關係常會導致重大心理創傷之事實。雷雯在她的書和訪談之中都強調：她並不認可戀童癖或兒童性侵害。（她在接受《沙龍》雜誌訪問時說到：「沒有任何頭腦正常的人會宣傳戀童癖；這句話還要我來說，好像有些荒謬。」）但是她所極力認同的事情是年輕人的性本能與性能量，以及他們有權為自己選擇如何去探索那漸漸萌生的性慾，並且希望成人能尊重他們的選擇。

《對未成年人有害》所引發的騷動顯現出戀童癖者普遍的劫掠者形象已經強烈地在群眾意識裡生根。我們的文化總是將性取向與一般人不同的族群設定為主要的變態者（primary perverts），而這些性逾越是如此恐怖，以致於連想到他們，都會把我們嚇得要牢牢掌控我們自己心中那些被禁止的性慾望。這些被認定的變態者並不僅僅是那些性傾向不被主流文化所認可的人；若說他們只是缺少理解或醫療協助的迷路靈魂，這好像也還不夠。對一般大眾而言，這些變態者是如此徹頭徹尾地令人感到噁心，以至於他們所引發的社會憤怒正可用來警告所有偏離性常態的人們，要是繼續不走正途，下場也會如此。

雖然我們的社會總是認定一些變態者，但是扮演此一角色的族群總是隨著時間在改變。例如在19 世紀末，只要相信女人有自己的性需求因此有權選擇誰當她們的性伴侶，就足以被烙印上「撒旦派的自由戀愛主義者」（“SatanicFree Loveist”）。例如激進派女性主義者伍德兒（Victoria Woodhull）就因為她認為女性是有權利為自己作出性選擇的性主體，而承受了像雷雯現在為孩童發聲時所經歷到的憤怒譴責。19 世紀末到20 世紀初，當越來越多的婦女肯定並且要求社會尊重她們的性慾望時，面對這些承認、歡慶、或展現性慾望的女人，人們愈來愈不能繼續把她們視為變態噁心。接下來就需要一個新的被認定的變態族群來投射人們對性偏差的恐怖。

這個被大眾所唾棄的新變態族群就是同性戀者。過去那些淫蕩邪惡的婦女所代表的、對禮儀規範與社會秩序的惡意威脅，現在由同性戀來象徵。如此一來，同性戀變成了新的主要目標來接受我們社會為它最鄙視的性偏差者所保留的惡毒譴責與懲罰；各種誇大捏造的故事──例如同性戀劫掠孩童、進行極端（常常是生理上不可能辦到）的性活動、進行邪教性行為等等──已經成了通俗恐同文化的主流。

不過，到了1980 年代，許多男同志和女同志都已出櫃，人們不可能再繼續相信這群認定的變態份子就跟非人類的寄生蟲一樣可鄙。這並不是說男同志和女同志在那時（或現在）已幾近被美國社會所完全接受──從每天男同志遭痛毆的事件以及反同性戀的仇恨犯罪等等清單便可清楚得知。

近年來幾乎每個人都有認識個男同志或女同志，或者已經在電影或電視上看夠了那些對男同志和女同志的同情描述，足以使反同性戀者的憤恨趨於和緩。再一次，主流文化需要找一個新的、更令人厭惡的特定變態者， 以便讓那些即將被性慾望帶離主流的人們感到畏懼。

有一段時間， 新的特定變態者好像要是落在那些進行 S/M 的人頭上。

可是 1992 年瑪丹娜（Madonna）發行了她的寫真集《性》（“Sex”），使得S/M普及化，還被視為很邊緣的S/M 幾乎立刻就變成了主流性意識與意象所熟悉（甚至認為很炫）的流行。

那麼，剩下的還有誰能承受毫不容情的謾罵呢? 喔，對了，戀童癖者。

也因此，戀童癖者在媒體中的形象、以及他們所代表的社會危險，這幾年來獲得了豐富的描述，也日益偏離了事實。首先上場的就是1980 年代開始喧騰一時的以邪教儀式性侵害兒童的安親班，雖然沒有實質的證據可以證明任何一件膜拜撒旦的案例，然而對這種危險的信念依然在一般人心裡蔓延，況且現在又有了天主教牧師侵害兒童的事件。對大部分人來說，戀童癖者就等於是猥褻兒童者，應該接受日益狠毒的譴責與懲罰。任何人只要膽敢承認或認同年輕人有自然的性慾、或未成年人與成人之間可能會有健康的性關聯，那麼他就得承受極大的社會公憤。

這便是雷雯在《對未成年人有害》一書中所要處理的問題。而她的書所引來的強烈反應也正是常落在特定變態族群頭上的咒罵。然而，對《對未成年人有害》一書的反應並非全一面倒的否定。根據明尼蘇達州州立大學出版社的人們所言，在最初的譴責浪潮之後，4 月中旬大眾的回應浪潮開始轉向，提倡言論自由和理性性關係的人們開始表示支持出版社以及發行雷雯著作的決定。支持《對未成年人有害》、語氣強烈而文筆又佳的文章出現在一些激進的刊物上，像是《沙龍》、《國家》（The Nation）、《波士頓鳳凰號》（Boston Phoenix）、另類網絡（AlterNet）等等。透過雷雯強而有力的研究與資料，這些文章更加具有決定性的效力。連走中間路線的的新聞報導，例如時代雜誌（Time）、今日美國（USA Today）、紐約時報（TheNew York Times）、明尼蘇達之星論壇報（Minneapolis Star Tribune）、以及CBS 新聞，都對《對未成年人有害》一書與明尼蘇達州州立大學出版社抱以同情的態度，以明顯不屑的態度來報導極右派評論家的反對理由。

或許這回右翼份子扯太遠了。或許像《對未成年人有害》這種書中所引用的考證完備的研究可以頂得住那些引用聖經來回應科學證據的人，或是那些質疑科學不應該先於公共政策的人。或許明尼蘇達州州立大學出版社能從這次的混亂中以更受人尊敬之姿出現，因為它有勇氣出版一本關乎性與兒童、思想豐富、合理複雜──但具爭議性──的書。又或者，在這恐懼與不確定感升高的時刻，我們又踏近了一步，更清楚的看見那有膽說出沒人想聽的事實的人所可能遭受到的無窮毀謗。

在安徒生童話中，一個孩子的純真道出了一件別人都不敢承認的明顯事實──儘管身為共犯的官員們將這句話消音了，但很顯然國王並沒有穿衣服。在那個故事中，一旦打破了面對明顯事實時的緘默，那麼，包括這位國王在內的每個人都能看出事情的真相有多麼荒謬。

希望同樣的事情也能在我們的世界裡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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